记念“星期六”君

"仅供娱乐。"

北京时间零九年十二月八日,就是我们中学在二十七日校领导通知星期六正常上课之后的语文晚自习的那一天。我独自在教室外徘徊,遇见瞿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星期六’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星期六’生前就很爱和先生一起过。”

这是我所知道的,凡我所写作的随笔,大概是因为往往虎头蛇尾之故罢,评价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艰难思维中,猛然被预算了新作品工期的就有它。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遗迹毫不相干,但在学生,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学习乐趣”,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七十个同学的哀号,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家长父母支持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最大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假期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逼人的压力,敢于正视无尽的黑夜。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消磨个性,仅使留下酥酥的麻木和微漠的夜光。在这酥酥的麻木和微弱的夜光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一月廿七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每年九十多天被砍的假期中,“星期六”君便是我的时间。“我的”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它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它不仅是“挣扎到现在的我”的时间,是为了应试教育而死的“教育”的牺牲品。

         它的归来第一次为我所闻,是在上上个月上头反对有偿补课,想要改变教学现状的时候。其中一个被恢复的假期就有它,但是我不相信。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一天上午情况紧急,全体放学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本日历告诉我,说:今天就是星期六。其时我才能将现实和传言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应试所屈,反抗一观念顽固的体制的假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学校的“补救”手段的,但它却常常轻松着,执掌在自己手中。连续了几次之后,就感到习以为常了,也还是始终轻松着,执掌在自己手中。待到补课恢复旧观,往日的假期被判死刑,准备陆续消失的时候,我才因为它虑及前途,黯然至于涕下,此后就不再放。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便是永别了。

我在廿六日早晨,才知道有要求要取消星期六假期的传言;晚上便得到噩耗,说校方居然通知,食堂这两天照常上班,而“星期六”君在照常上班日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为学生着想”的用意,来推测这学校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为人着想”到这地步。况且始终轻松着的自己的星期六,更何至于无端在课程表上被加上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楼梯口的黑底白字的通知。还有一句,是星期日晚上考数学的。而这又证明这不但是施压,简直是强压,因为还特别地让每个同学“自愿”地举手赞成。

         但校领导就有令,说别的学校都在补课。

         但接着就有论调,说我们是自愿的。

         课表,已使我目不忍视了;论调,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过时制度之所以令人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鲁迅先生,我向来是敬佩的;他的犀利的眼光,我向来是叹服的。今天,我以自己的哀痛,模仿鲁迅先生的文笔,也是出于对此之敬意。在高中学习了一年有余,不知不觉已经麻木,但这突然来,黯然去的星期六的时间,刺痛了我的神经。教育制度发展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是一小块,但学生的随笔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县里的学校的学生。

         苟活在繁重的压力之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晨曦。真的猛士,将愤然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星期六”君!

大地无敌

12.08.2009